田家青：玩家与写作

二月初的一个晚上，田家青突然打电话给我，上来就问：

“你知道我的《清代家具》获得‘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了吗?”

我说：“知道，我看到公示了。”

他说：“真奇怪，我可事前一点也不知道呀。既没送礼也没托人，居然也能获奖，我这回真对你们出版界肃然起敬了。”

我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好书众望所归，哪用得着送礼呀。”

他感叹地说：“到现在，我有点相信图书评奖的公正性了。”

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著作还是蛮自信的，对于直到两年前，《清代家具》才由文物出版社从香港引进内地，他也颇为不服气。这本书，连弹丸之地的香港都能卖，内地还会卖不动?竟然20年没人考虑出版，他很有几分纠结。

真是好事多磨。上世纪90年代初，田家青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青年学者，编著了这样一本重量级的大型图册，在中国内地出版社投稿，是没少吃瘪的。人家一看作者缺少资望，而这书制作工艺复杂，成本太高，预测定价要几百元，谁也不敢接招。田家青无奈把手稿拿到香港。香港三联当时刚刚出版过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见到田家青的《清代家具》可以配套，又有王世襄先生的推荐，就将书稿留下，答应他同时出版中英文版。这一下可成就了田家青，使他这位比王世襄年轻近四十岁的弟子，转眼就成了有关清代家具的权威专家，他的著作和王世襄的著作一起，成了中国古典家具研究的经典之作。

我认识田家青大约是在1997年，那时我在香港三联当副总编。时逢他的著作出版不久，他和夫人同来香港做相关推广活动。初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两个字：内秀。说外表，他其实是有些貌不惊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天生一张“民工脸”。他喜欢穿中式对襟唐装，脚蹬圆口布鞋，看上去，透着一股“土”劲儿。但是你听他的谈吐，你会发现他非常博学，知识面很宽，而且绝顶聪明。若是围绕着古典家具的话题，谈历史，谈艺术，谈文化时尚，谈收藏，谈制作工艺，你听他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地一侃，立刻感到自己简直无知透顶，怎么什么都不懂。他不光懂得中国古典家具，对东西方的文化艺术整体上非常熟悉，而且英文也不错。他的《清代家具》要出英文版，香港三联给他请了专业的翻译，但他看了译文却不满意，说早知道让他自己译就好了。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口气是不是太大?谁知没过多久，他就在国际权威的英文杂志上发表了自己写作的专业论文，令人刮目相看。要知道，他的英语可是自学的。

后来和他接触多了，我更惊叹他的多才多艺，简直是奇人，是鬼才。

——他从“文革”后期开始，就爱上了红木，爱得走火入魔。他边收藏边研究边动手做红木家具，弄出不小的名气来，后来还自创了“明韵”和“家青制器”的品牌。因为拜王世襄为师，他在理念上得到真传，设计和制作的家具样式自成风格，越来越受藏家追捧。一开始上嘉德拍卖会，一只圈椅仅卖两万元，可十几年后的今天，要卖170万，价格甚至超过明清制品。

——他在音乐界也是著名的玩家。开始是自己做音箱，一不留神成了音乐超级发烧友，欣赏和收藏了全世界顶级乐团的数千只音碟，先是训练出自己一对金不换的耳朵，继而也由悟性到理性，成为知名的音乐鉴赏家，时不时写些乐评文字，动辄就和音乐名家辩论。

——他给自己找乐，三十岁才开始学钢琴，一双做木工活的手，居然弹起钢琴也灵巧非凡。国际著名钢琴家、郎朗的恩师格拉夫曼到他家作客，他演奏一曲，弹得如痴如醉，格拉夫曼听了大为感动，从此和他成为好友，还主动为他写音乐的书作序。至于这位钢琴大师如何评价他的琴艺，你去读读这篇序言，肯定会吓你一跳。

这么一说，你大概能看出，田家青和王世襄是有几分相像的，他们都是可以把“玩”当作专业的人，“玩”也要出彩，“玩”也要追求极致和境界，这样玩着玩着就成了行家、专家乃至权威。难怪王世襄眼光又高又刁，没几人能入他法眼，他一辈子都不收徒，却偏偏收了田家青为入室弟子，由此可知两人是如何投缘了。

这一两年，田家青把他这种干什么痴迷什么的劲头儿，用到写作上来了。

以前他编写过几本有关家具的书，都是大型图册，现在，他要尝试写些以文字为主的作品。去年王世襄先生诞辰100周年，事前大家讨论如何纪念。田家青忽然说，我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当然，以他对王世襄的了解，写这种书，没人能比。毕竟，他在王世襄家“入室”长达三十多年。所以别人写王世襄，不管是怎样牛的人，都不敢说和王世襄“在一起”，只有他敢说。他写的自然要与众不同，内容要全新，绝对不会“炒冷饭”。

他说：“我看过以前几本王先生的传记，内容大抵是他的家族门第、生平履历、追索国宝文物的经历以及所受迫害和平生成就等等。而这些方面，在我的这本书中将一律不再涉及。我希望这本书能让大家对王世襄先生有一个更深入、更准确的认识，如果说以往对王先生的介绍像是一张素描，那么我希望我的这次摹写能像一张色彩丰富的绘画，让人们认识一个更多面、更真实的王世襄。”

他还说：“原本我想将我与王先生交往的事儿就‘按下不表’了。但王先生过世的这几年来，我越来越感到，王先生高尚的品格和生前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为人方式、处世方式，正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所极其欠缺的，他的思想和精神对于我们这个正处于转型阶段的社会有很好的启示作用，对于克服现今的一些弊病有重要意义。或许是出于说得好听点儿的‘责任感’吧，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这不仅由于其中有一些东西具有史料价值，而且也是由于它能留给我一份纪念。”

说干就干，几个月后书稿完成了。田家青把自己对王世襄先生独到的观察和认识记录下来，写成这本书。他写得非常活泼，文字流畅易读，京腔韵味浓郁，人物刻画鲜活，幽默的笔触中表达出深厚情意。书中记录三十多年来王世襄夫妇雍容达观的处世境界，以及生活点滴中所流露的美学趣味和独特见解，都让人印象深刻，回味良久。

但田家青自己并不满意。他总觉得“味道”还不足。他是北京人，追求“京味儿”的文字风格。交稿以后，他对编辑说，你们得帮我改改。编辑问，怎么改?他说，就往王朔那种风格上靠。这可给编辑出了大难题：风格岂能修改出来?编辑沉下心改了两三遍，他看了还是不满意，于是编辑又到大学里请专家，帮他润色书稿。最终还是过不了他自己这一关。他那种死较真儿、玩什么都要玩到极致的劲头又上来了。最后他把稿子拿给一位朋友看。朋友说，你让别人瞎改什么?你自己的文字就很好，这种文章看起来带劲、过瘾，就是你自己的风格了。他听了这话才罢手，把书交给北京三联和香港牛津，分头在两地出版。

这本书销得不错，还获得了几个大奖。田家青颇有几分得意，便不知不觉地上了写作瘾。他对我说，他还要写《和音乐在一起的日子》以及《和贫下中农在一起的日子》，前者讲他的发烧友经历，后者讲他的知青生活。强调都要用“在一起”做书名，成为一个系列。我想，他这么做或许有道理，因为他的“在一起”,意味着一种全情投入，是寄托了深厚感情的。

去年中秋节前，田家青几次打电话，要我帮他看看新作书稿。这便是写音乐的一本。他现在是自负却又不自信，稿子完成，到处征求意见。据说作家出版社拿到此稿拍案叫绝，如获至宝。一位名编说，从未见过这么好玩的书，准备下死力给他做成畅销书。但他仍不托底，非要我看几章，给他提供意见不可。我推辞不得，便让他发过来看。

一看便知，这是一本古典音乐顶级发烧友的自述。他发烧烧到什么程度?这下可让人开了眼界。他对音乐效果的挑剔，达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比如音乐厅地板下的龙骨作为共鸣箱对声音的影响，以及音乐厅的窗帘对音响效果的作用等等，他都要讲究，都要说出个道道来，岂不让读者目瞪口呆!他说，自己平时不敢去观看现场演出，因为怕在音乐厅里听上一场不给力的音乐演奏，倒了胃口，回到家里，还得把原盘调出来，用家里的“国宝”级音响连续播放3遍“洗洗耳朵”，才能安心睡觉。他敢和欧洲大牌指挥家叫板，说某人对某乐曲的理解不正确，指挥的作品是垃圾!这样一个牛人，他告诉人们欣赏什么乐曲要在什么环境下，使用什么样的音响设备，同时需要注意些什么，读者怎能不听不信?他那气势先把读者震晕了。

和写王世襄先生不同，这本书他是写自己，于是写法更自由。

他说，“写王世襄，人家是大学问家，我写得小心翼翼，不敢抡(抡，北京话，放开、尽兴的意思)，写我自己，我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看完田家青发来的样稿，我给他发了如下短信：

“《和音乐在一起的日子》已拜读，很精彩，可期待。是一本好看、好玩、有个性、有猛料、有绝活的书，没见别人这么写过。可能是别人都不具备你这么全面的条件吧。写法和语言，这回你抡圆了，可抡得不轻，却也得体，自成一格。这么写是在气势上先声夺人呀，不服不行。呵呵，接着写吧，祝贺你即将获得的成功。中秋快乐!”

过一会儿田家青回电话，说他听到我的评价，稍微踏实一点了。他一直不自信，是因为有人说他，“你凭什么这么牛?”

我说：“这你不必纠结。只要你牛得有根据，不离谱，就可以放心大胆，接着牛。”

他又告诉我，他的第三本书《和贫下中农在一起的日子》也动笔了。“写作太辛苦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写一本书，扒一层皮呀。我这辈子，干什么都没这么累过。”

我知道，一旦他拿出“玩家精神”和写作“在一起”，他一定可以成为专业“写家”。

201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