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那些家具

父亲在世时，我几乎很少与他交流，但记忆中，确有一次与父亲一同逛商场的经历。那年父亲80岁，搬了宽敞的新家后，心气颇高的父亲想要添置一件家具。

我环顾四周，看不出要添置什么，似乎父亲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想逛一逛家具商场，好像只有看见了家具，他才会做出决定。于是，我陪父亲出发了。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无风但有太阳的冬日，我和父亲去了一家大商场，七拐八绕，蓦然看见一片家具的森林，发现是卖红木家具的场地。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选择，一生节俭的父亲，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决定。但既然来了，那就逛一逛吧。

没有人，一片安静。

都是做工精致的红木家具，桌、椅、柜、床、橱、凳、案、榻……在布置得安静、典雅的环境里，它们以一种沉静、雍容、大度的姿态，用柔和的曲线和暗幽的亮光，无声地讲述着它们的前世和今生。

我和父亲缓慢地走着，仿佛走在木的乐声中——只能自己听见，只能在心中发出回响，不会打扰别人。

父亲在一个暗红色的条案前站住，抚摸着，条案上面柔和的亮光，像钢琴声悄然滑过。这是小叶紫檀条案，看旁边的文字介绍，是两个技艺高超的工匠耗费一年时间手工做成的。我感到震惊。父亲却是沉默不语，目光变得悠远。

父亲告诉我，早年家里也有一个红木条案，上世纪60年代“破四旧”，被父亲亲手劈了，变成烧火的木材。我恍惚记起，家里一个抽屉上带有铜拉手的桌子，也被父亲把铜拉手拆掉，那个漂亮的桌子变得丑陋，后来也不知去向了。

我和父亲慢慢地观赏红木家具，感觉所有的家具都有思想，因为凝结着人的智慧和人的感情。想一想，一个条案，需要两个人制作一年的时光，两个人与这个条案该说了多少的话呀，人的气息早已渗透进了木纹中，再想一想那些制作时间更加漫长、制作工艺更加繁复的其他家具，那些微细精致的雕花，都是人的精神的贯穿。木头与人、家具与人，早已在缓慢的制作时光中，在每一天的日升月落中，转变成了一种可贵的精神——缓慢的珍贵。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制作精美的红木家具，我想起了敦煌莫高窟，有一座普通窟内的佛像，曾经耗尽了父子两代人60年的时间;我还想起了洛阳石窟，在宾阳的一个中洞，八十多万个工，用时近30年才开凿完成的壮举。我把心中所想讲给了父亲，父亲感叹地唉了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记得那年，我和父亲在那摆放红木家具的场地待了好长时间，直到离开商场，父亲似乎还没有从感伤的情绪中走出来。记得父亲对我说，还是慢工出细活，好家具比人活得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