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烫一头卷发……

“假使一个艺术家能感动我们，那么显然是因为他具有一切必须的条件，以表达他自己的缘故……”罗丹如是说。

风亦应有其神情。海风将战船桅杆上旌旗吹得猎猎作响，该是有股子誓言马革裹尸般豪情的神情裱于其上;朔风渐衰，柳岸江南，春风轻拂，该是有股子美丽村姑初醒时的神情纳于其间。六岁前，追着大人问：“风是咋样子的?”那时候的大人因儿女多，肚里寡墨水，又缺诗情画意，故一声吼：“风能是怎样子的?烦人，滚一边去……”其实，风再好形容不过的了，虽来无影，去无踪，夏之巷口一阵小风吹过，谈闲人的衣角动了下，懒懒的样子;羸弱着的小树林动了下，有气无力的样子;张三门前挂着的空篮动了下，似瞌睡中的翻身人，须臾又进入了梦乡。再大些，又听见一声吼：“吹风?!吹你妈的风……”一声吼后，是破搪瓷脸盆追着出了门的呆丫头——菜花一脑瓜子砸去，随后“哐啷”一声落地。

于是半月后，整个城里人学着整个城外苏北移民的样，将此言编成了“单口相声”:

“妈妈，把(给)我两角钱……”是弱弱的哀求声。

“做呢(干什么)?”是吹胡子瞪眼声。

“是我要去烫头、吹风……”

“吹你妈的风!家里情况你不是不晓得，冬天吃咸菜，夏天吃瓜皮……”云云。

细腰紧臀大喇叭裤是表姐穿了一年后，才给了呆丫头的。呆丫头菜花小腹微隆，全是吃稀饭撑的。还有和一大帮子老太婆去拣煤渣卖给大饼店，赚几小钱全给了父母，父母又将银子悉数花在大头儿子身上。才两三年功夫，有尿憋着，言行学老状，一下子体形举止竟变了个样。“风”由篆草体轻轻地由右腰匍匐着、蜿蜒着向左裤腿行去，再萎顿地卷起一袋子辛酸往事。

记得还是罗丹所讲：“雕塑就是将多余的部分去掉。”而我以为好的根雕作品，则是敢于将看似多余的部分留下。

天空有一大块一大块云翳，像拥挤着的绵羊群。那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个乍寒还暖中的深秋，呆丫头站在煤渣堆旁大半截砖上，右足尘在轻轻落地，又一阵小风吹过，泪痕未干的眼睑打起了瞌睡。隐约中拣煤渣的众老太在嘀咕：

“你看噢，菜花的辫子又黑又亮，烫个头，吹个风，肯定比上海大小姐还漂亮。”

”咋不是的。哎，没话说的，呆丫头也是亲生的不是?!”

“哎，自从三年前被不知哪个男人，肚子给骗大了，父母从此没有过好脸。而且孩子一落地就送了人……”

瞌睡里忽地传来菜花妈妈的允诺声，“要烫头、吹风，我带你去。是哪家啊?”呆丫头梦里一挥手指向了那旷寥着的天边…

人物右臂为一被截断后的树枝匝道，和左胳膊肘下摆处又一断枝恰巧形成动感中的“剑指苍穹”之势。所谓意境中的“断”则为无疆之境，抑或欲将天趣流动、唯遵循造诣中之天然。细节为灵魂的话麦，有一丝发在神情悄寂地贴于人物左下脸庞，虽细微，但它却存在那，就像喇叭裤腿一头钻进两鞋之间。所谓雕塑中的言简意赅:去之花姿招展,多余表达，而后直达主题和灵魂要隘。亦可说大处为形，小处乃为人物之魂魄矣。

五年后听说，呆丫头去了香港，嫁给一小儿麻痹症患者。

雕琢还在继续。

人物呆丫头左臂反侧一手托于脸庞和一头乱发，瞌睡中的梦远比人生漫长，梦里，呆丫头菜花脑袋瓜子生出满头的发卷，像千年银杏根蔓　绵延不断，先去了香港的表姐寄来一朵偌大的花，由众煤渣婆给她插于发梢，亦有风将葩轻轻摇曳。手掌像那彩虹桥，一头有二指轻轻地夹着一垂而下的刘海。远处有画外音，声很是悲怆：世上唯大傻者更渴望美;世上唯大贫之时方出大善、大德、大美乎……

菜花那日夜归，又是一片骂声：

“你说你呆就呆呗，还长这么漂亮?喇叭裤把前后沟都勒出来了，像什么腔调……”

是的，由女性人体出发，美之雕塑便是由沟沟壑壑中镌刻、锤炼而得，倪虎雕塑亦正在向此努力攀登。

细看，后脑勺是梦幻中的脖颈。

艺术要表达些什么?昨日的泪花在映照些什么?曾经有无数个苦涩中的呆丫头，她们的生命真的贱若草芥吗?只要她们亦有向往、喜怒哀乐，我会像尊重英国前首相撒切儿夫人、热爱杨绛那样，去讴歌她们。

据说，呆婆娘菜花如今儿孙满堂，很是幸福。

祝福她……　(倪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