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的思想

日本有盐野米松，台湾有黄永松。两个名字都带“松”的文化人，用一辈子时间致力于本民族传统手工艺的记录与传承。2003年，他们又因央视的纪录片《留住手艺》而结缘，建立起长长久久的友谊。对人类古老手工艺的热爱与敬意，以及数十年来民间手工艺田野调查的积累，都让他们对手工艺传承，有着独特的体悟与发现。2月26日，北京持续七天的雾霾天中倒数第二天，“二松”受邀于北京服装学院传习所，面对青年学子，对话交流他们的体会与经验。

为什么要留住手艺?—盐野米松如是说

一种手艺消失了，与之相关的手艺也随之消失

我上大学正好是东京奥运会的第二年，学的是科学研究方面的学科。那时候的日本和现在的中国一样处于高度发展时期，空气混浊，田园风景、萤火虫等都消失了。我的出生地有很多手艺，每年放暑假回去，都发现它们在渐渐消失。路上的马车，后来变汽车。我十五六岁时，家家户户出现电视、洗衣机、冰箱，生活便利了，人们欢呼雀跃，但也同时看到，海被污染，河流被污染。

以前农民所使用的工具，是让手艺人打制出来的。那是按他们身体条件与工作方式打造的。是唯一的，和邻居们使的不一样。但慢慢的，工具大批大批从工厂生产出来。一旦工具不合手，劳作也变得不那么愉快了。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我十八九岁，我开始反思，我们是不是往前走得太快了?为了获得更便利的东西，我们是否失掉了更珍贵的。

以前，工具的使用者和制造者是相熟的关系，后来谁也不知道这个工具是谁生产，谁在用它。工具本来是连接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手段，但是后来我们在用它时，看到的只是工厂。所以我就想寻访所有这些生产工具的手艺人。我的书里没有涉及到那种被国家认证的人间国宝，因为一旦成为人间国宝，就会有众多的人对他们有记录，不需要我去关注。我只想记录普通的手艺人，这么一群人，在做这样的事情。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也并非是一定要把这个手艺留住，而是留住由他们构成的生态以及他们技艺的精神。事实上一种手艺，同时会涉及到好几种。比如做灯笼这件事，它同样涉及到砍竹子的人、劈竹子的人、糊纸的人，还有在上面写书法的人，甚至围绕它们，还有打铁的手艺。六七个业种都包含在里面，一种消失了，这些也都消失了。

活到六十七岁的年纪，我认为我身上的智慧，不是从学校、书本里学来的，而是从手艺人身上学到的。如何跟自然相处，如何将技艺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制作方对使用方，有什么样的伦理道德，也是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还包括同业种之间的手工艺人彼此的关怀、关照。虽然我们已不可能回到那个(手工艺兴盛)时代了，但他们这种精神还应被重新审视、延续。

你用眼睛看到的，和用身体感受到的不一样

传统手工艺都是用手和身体记忆的。而不只是用文字和图片。我在书里第一个例子就是小川三夫。他经常刨一个桌面，然后对徒弟说，你也刨一个桌面。什么时候像我刨的这样平，你就可以了。他的徒弟就拿尺子去刨，刨完后小川说：你看看你刨的，再看看我刨的。徒弟说：一样啊。那你用手摸一下。徒弟一摸，发现桌面虽然看起来是平的，但正中间有若干的隆起。小川对他说，你用眼睛看到的，和你用身体感受、触摸的不一样。

这种手工艺的传承，不是三言两语就教会的，很微妙的地方也不是一教就能会的，而需要在一起生活中一点一点感受，虽然效率很低，但其实是有必要的。所以，继承手艺需要技能，传承手艺需要时间。

要对这个世界多些自作多情—黄永松如是说

71岁的黄永松依旧为他的民间文化的搜集整理，奔波于两岸，已经数年。这件大工程虽然筚路蓝缕，但不影响他始终气定神闲。2014年伊始，他领取了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凤凰卫视为他所颁的“智慧东方—2013中华文化人物”称号，而这只是他这么多年辛勤付出所获得的众多荣誉的一种。

头就像传统，两只脚像现代。脚拼命往前，头被丢在后头，我要做的是肚腹，把二者连接起来

1971年成立《汉声》，越做越有劲。许多人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现在我才能回答他：我这是自作多情。但我希望，对生命、对人类、对同胞，大家要多一点自作多情。今天的雾霾缘于什么，缘于我们什么都追求快。但是请问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这是个疑问。正是因为跑得太快，就把传统断掉了。变成了我们不是在使用工具，而是工具在使用你。

《汉声》的工作是留住民间文化的基因，从这里面的手艺，不仅能看到中华文化的成就，而且能看到中华文化中的伦理、礼仪以及一些人本的东西。

我还记得四十年前左右，有位老师鼓励我把《汉声》做下去，同时也提醒我：永松啊，你要去做肚腹。我当时没听懂，以为他让我做李白杜甫。他说不是，传统就像头颅，现代就像两只脚。现在的情况是两只脚拼命向前，而把传统丢在后头。而在头脚分离的情况下，你要做的是肚腹，就是把上下连接起来，全身往前走。这位老师后来去世了，但这些话给我很大启发。

今年是马年，我们在今年把36年前的老杂志《中国马专集》再版推出，同时，《汉声》也推出《大过马年》的专集。老的东西脏脏旧旧的，我们也原样复制，很多人还是喜欢。我认为既然想留住手艺，就要好好做。有做，而不好好，那样就会只留，不住。

要留住手艺，你的基本功够不够好

想让一种技艺传承下去，我认为，首先要看你的基本功好不好。练武的人喜欢讲童子功，那你的童子功怎样?基本功指的是什么，我理解首先是修身要做好。再要谈到的是齐家。我们中国人过春节又是为了什么?中国人的传统宅院为什么有厅堂、祠龛。门前挂灯笼，像我姓黄，一定会有堂号，这些都会写在灯上。而黄姓又从哪里来，这个也是要追溯祖谱。

中国人的家里喜欢放明式家具，有的人认为就是摆设，做场面用的。但其实是因为你没有真正接近它，使用它。单看那圈椅，就有许多讲究。它的把手、背板和下面放脚的搁板，无不与人体的阳筋阴筋相关，这样的设计里有一种养生的观念，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做调理。这个，需要在使用中用心体会。

齐家就是把家顾好，想清楚家里的物件构成，这样不只是为了传承文化，也是为了创新生活。创造更好的，为我们所用。明代的哲学家王艮说：百姓日用即道。我们留住手艺，要从家做起，从自己的家乡做起，看看家乡的生活，周边的手艺。再比较一下它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孙小宁根据现场录音整理